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种在土地上的往事
作者:严莹燕 来源: 发布时间:2015-01-08 11:15:00


(一)紫云英

  春天的田野,潮湿,清新。

  满眼都是紫云英。初春的紫云英,叶子绿得发亮,美呀。村头通往学校的整片田野,是紫云英的天下。
  雨水真多。唯一的路是狭窄的田塍,被一群群赶去上学的孩子踩过来踩过去,已经没有办法再下脚,雨鞋的跟抓不牢泥地,一不小心,就打滑摔跤。我们不走这条路:从田的这头下去,不抬脚,一溜烟似的冲到那头,然后跳下田塍,进入下一块稻田,这样一路跑过去,偶尔在被遮掩的排水沟里折了,也不疼,高高兴兴地爬起来,回头看看,刚还站着的紫云英,像骨牌一样,朝着我们整整齐齐倒下来,被犁开了一条“绿色通道”。拍掉粘在鞋帮上的绿色小叶片,雨鞋,如同被绵密的雨水清洗过一般,干净、湿润、贼亮。

  我们朝着学校和家的方向来回行走,紫云英顺着我们行走的方向弯腰,站起来,弯腰,再站起来。整个三月,走得从容快乐。

  等它开了细碎的紫色花瓣,雨水开始收了。天空慢慢放晴。它的紫色花瓣并不是特别漂亮,但是很招人眼。采上一大把 ,随手拔一根嫩草的茎,小心的缠上几道,放鼻子底下闻闻,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,是一点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清凉,但是却阻拦不了我们像蜜蜂一般采集的乐趣。

  半干的水田,泥土软却不陷脚。紫云英丛中有很多一指大的洞,那是泥鳅的家或是水蛇的藏身之处。上学途中,男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挖洞,捉泥鳅。我不敢翻土,怕最后揪出来的是水蛇。但是弟弟的胆子却很大,经常将整片田里的洞一一研究打探过,追到泥鳅的老巢,最后就地挖一个水洼,将为数不少的泥鳅藏在那里,用紫云英做掩护,放学了再捧回家。一直纳闷:泥鳅能打洞,却为什么不在中途打个洞溜走呢?傻啊!

  一般的,不等开花,在最肥嫩的时候,紫云英就被割了做饲料。有幸留着的,开了花,结了果,然后老去,那时候的它们面目全非,黑瘦,干枯,软不耷拉却很难扯断。它们或者被留到很老,收割起来做种子;或者是被老牛直接被踩到泥土下,成为秧田的肥料。
但是你不用怕它们会死,第二年春天它们会重新活过来,田间地头庄稼缝里一样随处可见。
我们一直坚信这就是前一年的那些被我们踩过的紫云英。

  紫云英是土地上最普通的植物之一,生死都离不开这黝黑的泥土。


(二)抱稻草

  那年,我八岁,弟弟五岁。
  那时候,稻草和其他所有的东西一样是属于生产队的,在大人们收割完了之后,把稻草分给各家各户,赶在第二天插秧之前,搬到田塍上,不然就被踩下去做肥料。

  那天下午,妈妈有点为难地对我说:我实在没有工夫,分给我们的稻草,你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吧。不然,我们家就一点也没有了。我虽然只有八岁,但是家务事是什么都做的:烧饭、打猪草、喂猪......是妈妈的得力助手,自然满口答应:我来!弟弟在旁边听见了,跳着说:我也要去!我也要去!妈妈无可奈何,家里反正也没有人照顾他,就让他跟着我玩吧。
  
  收割过的稻田,是水田。打稻机压过的印辙横七竖八,一垛垛的稻草浮在泥泞里,大人们的脚印里,水在慢慢地无声地灌,消灭曾经劳作过的痕迹。我一脚下去,就踩进了一个老脚印,里面的水溅得老高,喷了我满脸,整个人也陷下去,矮了三分。
  抱头一个稻草堆的时候,我和弟弟还能相互取笑对方脸上的花纹,脚步也是飞快。弟弟说:真好玩真好玩。完成一半的时候,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几乎都要被这稻田吞没了,泥巴牢牢地抓住我,裤脚已经和它们亲密地分不开了。整个人到处是火辣辣的疼,是稻草割的。曾经很害怕的那些小虫子,还有蚂蝗,已经无暇顾及了。我真想躺在这稻草上,不起来了。稻田里的弟弟,已经被怀里的稻草遮没,只能看见那一大把沾着泥巴的稻草在缓缓地移动,停下,又移动,一点点接近田塍。 我实在不忍心,看着年幼的弟弟受这样的苦,对他喊:快上去,我一个人就行了!平时懒惰的弟弟却倔强地说:不,我会帮你忙,你一个人抱不完的。记不得这样的对话说了几次,记不得我们在稻田里摔了几跤。当弟弟和我一起扛着最后一把稻草,跌跌撞撞地爬上田塍时,太阳已经下山了,天黑透了。对面的弟弟,我只能隐约分辨出他那白白的牙齿和转动的眼珠子。
  
  妈妈收工了,一进门,弟弟就跑过去说:妈妈!妈妈!我们全抱上来了!疲倦的她,抚摸着我们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红条条,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紧紧地搂着我们。

 
(三)插秧

  夏天是我最害怕的日子,潮湿,喧闹,闷热,还要不停地劳作。脏、热、累都不能成为理由,这是拼命的时候。我身体里严重的后遗症,就是它带来的。 
  最热最热的午后一点多,太阳蒸着大地,树叶全部耷拉了,只有知了声嘶力竭地叫。我们头上戴了草帽,身上是上午穿过的泥衣,厚实闷热却能削弱阳光的热气,脚上是“水田袜”,这袜子是厚而软的塑料做的,能挡住蚂蝗等虫子的叮咬,但是半天憋出来的汗水能倒满一杯。田塍上的密密麻麻的高粱杆,大豆秸仍旧精神饱满,不见一丝缝隙,要埋头使劲推、拉、扯、压,才能将肩上的秧苗连拉带拽挑到田里。上午割掉的稻田,稻草被撒开了,横七竖八,还有新出栏的猪粪,漂在水中。

  没有丝毫的犹豫,一脚踩下去,扎成捆的秧苗被扔开,散布到各个角落。

  刚下田,还有心情抬头看看整片田的大小,估计一下多少时间才能完工,躲避水里的猪粪。干不了一会,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,拼命插啊。左手插秧,右手就靠在膝盖上,大人总是提醒:这怎么行,这不是做活的样子。可是没办法,能省一点力气也好。不停地换手换手再换手,直到最后发现任何时候刚换过来的这只手也没有力气为止。插秧,让我有了做很多事情都会左右开弓的能力。

  水往上蒸,汗往下滴,像洗桑拿。嘴巴过不了多久就开始冒烟,赶紧跌跌撞撞地蹿上田塍,抱起水壶咕嘟咕嘟灌。偶尔运气好,旁边小水渠里正有抽上来的溪水,撩起来,不管不顾地往脸上洒。汗、茶、水如此这般,全混在一起,往下流。

  夏天的天很会变,山那边的一片乌云慢慢挪过来,带来了一阵雷声,转眼雨点就跟下来了,劳作的人没有躲的念头,任它打。头顶的草帽越来越重,身上倒是越来越凉快,衣服湿嗒嗒的粘身上。眼里还是只有眼前这块田,雨点砸得水花四溅,有时候会有一个极大极大的水泡被击打出来,然后破了,水花溅了满脸。

  似乎希望总是破灭,从来没有一天,在太阳落山前,在我认为尚有余力的时候结束这繁重的劳作。月上来了,飞虫盲目地朝人身上撞,弟弟将整个身体跪在田里,抱住秧苗,以整个人的力气用十个手指往下压了。

  那么盼望着结束,到了结束的时候,我们却没有力气欢呼这最后的解脱。插好最后一棵秧苗,抬脚上来,看看眼前这一片,在一天里,就由金灿灿变为绿油油的田野,长长地舒一口气,在黑暗中交换一下疲惫的眼神,默默地,又开始盘算明天的那片稻田。


(四)捡稻穗

  现在几乎已经不太见这样的篮子了,我们叫“大菜篮”,非常大的圆肚子,一弯细小的圆柄,是竹子编的,硬,结实,甚至有时候累了坐上去也不变形。

  每人家里都有好几个,大大小小。小的给孩子用。采猪草,拣螺蛳,摘菜,甚至放到池塘里骗鱼。我还用它们装稻穗,先用小的,到七八岁的时候,已经用到最大了。这是我喜欢做的事。

  秋天的田野,高粱低头,豆荚圆胖,玉米饱满,稻谷要丰收了。
打稻机的声音不像夏天那样急躁,土地不像水田那样湿润,很多田里不留水,偶尔有些水洼,土绵绵的。
  我喜欢这时候田野里的气味,天高气爽。稻子已经被大人割倒,一捧捧整齐地堆在那里,有些甚至是昨天就放着的,上面一层被露水打湿,聚满了无家可归的虫子们。手一接近,它们就四处逃窜。嗅觉听觉没有了燥热的压迫,恢复了元气,稻杆折断后的清新,谷穗上小虫子的嘀咕,甚至被惊跑时展翅的嗡嗡声,都格外明白。

  一般是四个到六个大人一起来打稻,两个男人,四个女人。女人是弯腰拿稻穗的,男人一左一右,一脚踩机器,两手接过稻穗塞进打稻机里,不停的转换角度,将上面的稻谷在最短的时间内一网打尽。
  我们被不断提醒,打稻机是危险的机器,千万不可以靠近,曾经有人不小心,手被整只绞下来过,而且它带电,简陋的工具难免要漏电,队里被触电的事情并不鲜见。只有在它静静停歇的时候,我们才敢靠近:里面那个不停转换的筒,上面都是三角的铁钩子,稻谷一碰上去就身不由己飞散出去。
  拎个大菜篮,紧跟着打稻机,亦步亦趋地捡拾遗漏的稻穗,是我这时候最常做的事情。稻穗被我们整齐地收拾好,扎成小捆,然后靠着篮子边沿,头尾相接,围成一圈,中间的空在最后填满。虽然说那时候的所有都是属于集体,但是,拾稻穗却是不被禁止的,只要不到整堆未处理过的稻穗里拿,大人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  但是每个打稻机后面跟的人可不少,每一双眼睛对每一根掉落的谷穗都了如指掌,如果没有眼捷手快的功夫,那是不行的。

  那一天,我跟紧打稻机,趁它刚要被移走的那一瞬间,去抢落在飞快转动的皮带旁的一穗谷子,却被人使劲一拉,摔在一旁,紧接着,被大喝一声:你这娜妮,不要命了!打稻的队长救了我,如果不是他,我的长头发已经被卷进了皮带里。那一天下午,我被他赶回了家,我从未见他发过那样的火。
  这是唯一的一次,我一直记着。以后跟着他拾谷穗,我都会离机器远一些,因为害怕又见他紧张暴怒的脸。


  二十多年前,我懵里懵懂接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。出门碰到任何乡人,都是满脸掩饰不住羡慕的神情,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:你可是再也不用跟泥土做伴了!
  我曾经为自己庆幸,能够体面地离开土地。如今我也不再下田,但在很多时候,我发现自己就像一条垂死的狗,只有粘到泥地才能喘过气来,才能活泼新鲜。泥土的气息深入我们的骨髓,成为生命中最有效的清醒剂。我不愿意到城市里去旅游,再宏伟的建筑也只是让我惊讶,却不是亲近,我不喜欢景点里的水泥路,生硬得让我失却游玩的乐趣,我害怕在高高的楼房间穿梭,它们让我迷失方向。而天空下的土地,辽阔,平和,目光可以一望无际,还有数不清的生命的气息和声音。
  康德说,世上有两样东西最使他敬畏,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。我私自再加上一样——脚下的土地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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